11月16日,中美元首三个半小时的视频会晤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。双方就事关中美关系发展的战略性、全局性、根本性问题以及共同关心的重要问题进行了充分、深入的沟通和交流。
外交无小事,几个细节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。
细节一:在会晤前,中美都完成了一件大事,美国刚刚通过了一项1万亿美元的基建法案,而中国刚刚举行了十九届六中全会。
细节二:当天会晤前的几个小时,白宫新闻发言人普萨基在记者会上又提到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,称刚签署的基建法案是拜登能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出席会谈的关键原因之一。
细节三:会晤伊始,习主席称呼拜登为“老朋友”,该如何理解?
细节四:会晤过程中,美国更多地强调竞争,而中国更多地强调合作。
细节五:对比会后白宫新闻稿和新华社通稿,双方在台湾问题的表述上略有不同:白宫新闻稿中没有明确指出不支持“台独”,而只是说美国仍然致力于《台湾关系法》、三个联合公报和六项保证指导下的“一个中国”政策。
不支持“台独”,白宫为什么不明说?对于上述会晤细节,该如何解读?
17日,观察者网特邀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、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吴心伯教授进行权威解读。以下为采访实录:
中美元首视频会晤,白宫现场图【采访/观察者网王慧】
观察者网:11月16日,中美两国元首举行视频会晤。双方选择的会晤时间很有趣,美国刚刚通过了一项1万亿美元的基建法案,而中国刚刚举行了十九届六中全会,您对这一时间点的选择有何解读?
吴心伯:其实会晤的日期10月份基本上就定下来了,从中方来讲,我们肯定考虑到要开党的六中全会,等于说是把国内的一个重大活动完成以后再来会晤。
从美方来讲,10月份的时候,拜登恐怕也不是很肯定,他的基建法案在会晤时是不是能通过,当然他肯定是要争取成功的。刚好,会晤的时候,这个法案通过了,也等于拜登在国内完成了一件大事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会感觉更有底气来和中方进行这样一个会晤了。
从时间点的选择来讲,说明双方在处理双边关系时,主要的关注点还是在国内问题,都是把国内的大事情安排好,再来谈双边关系。
观察者网:白宫新闻发言人称,基建法案是拜登能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出席会谈的关键原因之一,对此您怎么看?
吴心伯:这就反映了拜登政府的一个心理障碍,一个心结,因为他上台的时候,一般认为拜登政府是一个比较弱势的政府。当时美国国内的经济形势不好,加上疫情,再加上特朗普在政治上造成的冲击,美国国际地位在特朗普时期空前下降。另外,拜登本身只拿到了8000多万张选票,而特朗普拿到了7000多万张,再加上拜登这把年纪,78岁做总统......所以,一般来说,都把它看做一个弱势政府。
其他人认为拜登政府是个弱势政府问题倒是不大,关键是中方也有评论认为,这是个弱势政府。当时拜登刚上台的时候,《华尔街日报》采访我,让我谈谈对拜登政府的看法,我说这明显是个弱势政府。
结果,过了两天,以前在奥巴马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担任高职的一个朋友跟我讲,你说拜登政府是个弱势政府,大家都很关注这个评论。
所以,它唯恐中方认为它是一个弱势政府。在和中方打交道的时候,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弱势政府,它就表示要从“实力地位出发”跟你交往,坚持住它强势的一面。从3月份阿拉斯加会晤,美方说要“从实力地位出发同中国谈话”一直到现在,他们这个心结一直没过去,一直有心里障碍,生怕中方把它看成是一个弱势政府。
这个很有意思,在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他们缺乏自信。你如果有自信的话,是不在乎人家怎么看的。所以,他嘴上口口声声讲要“从实力地位出发”来打交道,正好说明他们心里感觉自己的实力是有限的,是没有那么强势的。
所以,拜登政府在和中国打交道的时候特别在乎两个东西:第一个,你不能讲它是一个弱势政府;第二个,你不能讲美国在衰落。他们受不了。
观察者网:外交无小事,关于拜登没有称呼习主席“老朋友”这个细节引起广泛讨论,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拜登对这一称呼的反应?
吴心伯:拜登过去和习主席交往的时间比较长,在奥巴马执政时期,他是以他和习主席的关系为自豪的。
奥巴马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官员曾经跟我讲,当时奥巴马政府内部讨论中国或者是谈到习主席的时候,拜登就迫不及待地提醒大家,在美国他是和习主席待的时间最长、旅行距离最多的人。当时拜登把这个作为他的政治资本之一,动不动就要提醒大家,这是他的优势。
但是,此一时彼一时。过了特朗普时期以后,现在美国国内对中国的政治情绪整个比较负面,这个时候拜登就讲政治正确了,他就要跟中国保持距离,生怕人家说你跟习主席是“老朋友”。
去年竞选的时候,特朗普政府也攻击拜登跟中国的关系,说他上台了肯定会对中国软弱,所以,他现在对这个事情很敏感。前一段时间有记者在提问中提到他和习主席是“老朋友”,他马上就澄清,我们不是“老朋友”,只是彼此了解,纯粹公务关系。
我认为,这个事情传递的信号就是,当下美国国内整个的对华气氛是非常负面的,所以拜登必须政治正确,在中国问题上表现出敏感性。
观察者网:这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,拜登政府是个弱势政府?
吴心伯:当然也可以这么讲,也就是说,它的对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国内政治的制约。
观察者网:在这次会晤中,为什么美国更多地强调竞争,而中国更多地强调合作?
吴心伯:之所以出现这个情况,是因为中美处理双边关系的理念或者思维不一样。
中方实际上是一种互利共赢的思维,我跟美国合作,你得益我也得益。就是说,双方把“蛋糕”做大,双方都得到了更大的一块“蛋糕”。
但美国不是这么想的。它觉得,过去多少年都是中美合作,结果你的力量上升,挑战了我的主导地位、优势地位、霸权地位。所以,现在我把你力量的上升看成是对我的挑战,我要跟你竞争。这是一种“零和思维”,“零和思维”是指你得益了,就等于我失去了我的力量和地位。
中美出现不同的理念和思维的原因是,两国所处的地位不一样。
中国还是一个上升的力量,对于一个上升的力量来讲,你合作的平台越大,机会越多,上升的空间越大。所以我们希望不光跟美国合作,跟其他国家也都合作,参与各种合作。
但美国不一样,美国现在就要维护它的霸权地位。对它来讲,首先要确保不能让主要挑战者赶上和超过自己,而这个主要挑战者在美国看来就是中国。所以它现在一定要跟中国竞争,但其实竞争就是一块遮羞布,这个背后就是美国要阻止中国的成长,要放慢中国崛起的过程。实际上就是“打压和遏制”中国,当不能公开讲这种话的时候,就用“竞争”这种中性词来掩盖一下。
观察者网:既然美国是竞争思维,中国是合作为上,那么接下来中美之间是合作会占上风,还是竞争会成为主导力量?
吴心伯:特朗普时期当然是以竞争为主导的,他基本上跟中国不谈合作了。现在的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相比,有些方面还是不一样的。
比如说,特朗普是美国优先,很多国际问题他不想去管,像《巴黎气候协定》、伊核协议他都退出了。这些问题他都不管的话,他就不需要跟中国合作。
而对于拜登来讲,他要推进对气候变化的应对,要重返伊核协议,还要处理朝核问题、阿富汗问题,客观上他就必须要和中国合作,因为这些问题没有中国的合作,他搞不定。
从美国内部来讲,特朗普的经济理念是一个过时的理念,落后的理念,所以他搞几千亿美元的贸易战,搞对中国的技术封锁这些东西。
相对来讲,拜登政府比特朗普政府要聪明一些,他们意识到了,贸易战搞到最后,实际上伤害美国比伤害中国还要多,所以拜登去年竞选的时候就拿这个事情批评过特朗普。在技术这一块,如果美国完全跟中国“脱钩”的话,自己也会受到很大损失。美国财政部长耶伦也讲过这个事情,在有些涉及到国家安全的重要技术方面要“脱钩”,但是“脱钩”也不能太广泛,太广泛的话,就等于美国失去了利用全球化来发展自己的机会。
所以拜登认识到,虽然竞争是对华政策的基调,但是还是绕不开合作,不管是在美国自己的经济发展上,还是在处理国际和全球事务上,他们都离不开和中国合作。
前一段时间拜登政府在强调竞争,但是到了6月份以后,他们越来越意识到很多问题都需要和中国合作。所以,7月份就派了常务副国务卿舍曼访华,8月美国总统气候特使克里访华,这表明他们对争取中国合作的需求越来越迫切了。
所以,现在口头上,拜登还是把竞争作为处理对华关系的基调,但是从政策的重点来看,这段期间明显在向扩大对华合作转向,包括这次中美元首会晤,主要目的也是寻求应对共同挑战,在有共同利益的地方加强互动。
他没有办法在嘴上一下子改过来,因为这么做在美国国内不好交代,到时候共和党的鹰派就会攻击他。在特朗普后期跟中国合作这个词在华盛顿是不能提的,这就是个敏感词,谁讲合作就等于向中国投降,对中国搞绥靖政策。所以,现在拜登政府现在明明要合作,却出于政治正确,不能公开这么讲。
中方视频会晤现场图源:新华社